遊目族:作為異托邦的烏托邦-廖偉棠 作家

201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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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8年前,我對烏托邦的認識還停留在哲學課本上一筆帶過的聖西門、空想社會主義之上的時候,我卻在一本從海外偷運進內地的《今天》雜誌上看到了一部反烏托邦小說。
小說名為《明月構想》,作者竟是日後中國最著名的建築家劉家琨——其實它最初吸引我閱讀的正是存在小說內容和形式上雙重的空間實驗,這是一個建築家理所當然擅長的事。小說裏的狂熱理想主義者歐陽江山帶領先遣小隊,在1960年代的漢彝混居山區進行烏托邦式建設,然而他們歷盡艱辛建成雛形的「明月新城」,輕易地毀於村民們的日常生活欲望,最終理想主義者只能壯士斷腕,引水把烏托邦淹沒。
《明月構想》以其複雜的想像力滿足了我對一種前衛小說的期待:純屬虛構的一個特異空間能夠成為一部小說的主角,我把它定位為博爾赫斯一樣的神秘幻想小說——好幾年後我看到台灣翻譯的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才知道,它們都是反烏托邦小說,劉家琨通過《明月構想》竭盡全力與歐陽江山一起虛構那個極臻完美的共產主義新城,是為了反諷這種充滿政治狂熱和美學潔癖的理念之荒謬。
「明月構想」的「一九八四」本質潛藏在它那些不可思議的細節裏:比如它的布局極端形式主義,高度邏輯化,因此其地圖容易烙印在居住者的腦海,人們會時刻把自己所在位置與地圖位置重疊,自我觀察那個隱喻世界中的自己——「會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雙無形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從而下意識地加強自我監督」,這比《一九八四》裏面的「老大哥」更加恐怖。
呼應烏托邦的複雜,小說的文體也時刻出現類似音樂的復調或賦格特徵,不斷在虛構中煞有介事地再虛構,混雜各種回憶、宣傳、偽歷史之餘也混雜了別的目的。他的寫景明媚,帶有早期左翼敘事的俄羅斯文學色彩,洋溢著共產主義集體農莊幻像的「牧歌情調」。然而世俗的洪水早已把敘事的煞有介事解構掉,早於那些嘲弄理想主義的山民。
獨立於清教徒式節慾生活以外,被命名為「新戰士培育中心」的夫妻生活帳篷就是一個烏托邦中的異托邦,是對嚴肅的革命建設的第一個反諷,關於捉姦的狂歡,是最饒有意味的黑色幽默。「異托邦」是來自法國思想家福柯最有創意的發明,實際上比「反烏托邦」更能定義劉家琨的小說。福柯的精彩比喻是:鏡子裏面的世界是烏托邦,但鏡子本身是異托邦——我們也可以說一本虛構烏托邦的小說本身是一個異托邦。
福柯說:「異托邦的最後一個特徵是……異托邦有創造一個幻像空間的作用,這個幻像空間顯露出所有在其中人類生活被隔開的場所。」可以說,證明理想主義者與世俗百姓的「區隔」、直面這種區隔,是這部異托邦小說在小說以外的一個意外貢獻,假如我們把它與近百年中國此起彼伏屢敗屢戰的新農村建設理想聯繫起來的話,這些幻想和諷刺,就不失是另一種建設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