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聲：作為「打老虎」喻體的《繡春刀》-邊界 評論員

近日，內地電影《繡春刀》好評如潮，好評首先是因為這部電影本身的「誠意」，比如，電影裏的銹春刀接近史實，連明粉也讚歎不已；打鬥多劈殺直刺近身搏鬥，不用輕佻的電腦特級，給人真實感；周妙彤近拍除了淡淡畫了眉和唇，眼睫毛的弧度都是自然的，忠於古典妝容；飛魚服的那個百褶裙亮了，再配上黑絲，跟現在的城管服比，帥呆了；台灣演員金士傑演的魏忠賢，瘋癲變態卻氣場算計尤在，與沈煉、趙靖忠的對視生動詮釋了專制政治的變態……

在「誠意」之外，電影本身的思想以及由此掀起了政治隱喻解讀才是這部電影火爆的真正原因。你可別覺得觀眾意淫，導演路陽在接受媒體訪談時就說了「故事中張震他們那哥仨都是紮實、普通的小人物，只是有一個特殊的身份。他們始終想跳出這個身份來，但是別人不接受，你想改變是不可能的，他們很無奈。其實這三個人物的願望都是很真實、很瑣碎，甚至是很世俗的小願望。而這種願望才是他們做出對命運反抗的動力，這些是真正打動我的。於是我們就去尋找能夠適合這個故事發生的舞台，但如果做一部時裝片的話，審查可能會通不過，所以才要找到一個有現實感、有質感同時又浪漫的時代，我覺得明朝最合適。」所以，路陽也承認電影裏有「借古諷今」的意味。

該片故事很簡單：魏忠賢被發配了，但有人想要他死。作為底層錦衣衛，盧劍星、沈煉和靳一川哥兒仨接受東廠都督趙靖忠的命令，去殺掉魏忠賢。二哥沈煉在一片混亂之中，瞞過大哥和三弟，自己與魏忠賢做了筆交易。拿了對方的錢，放了把火，聲稱魏閹自焚而亡，給朝廷帶回一具焦黑的屍體。從此，哥兒仨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局中，皇帝只想適可而止地反腐，東廠都督趙靖忠看似不遺餘力地清查閹黨，但實際上他是魏忠賢的義子，而最想要魏死的是他，魏死了，他才安全。各種勢力、心思紛紛浮現，三個底層公務員只能拼命求生，但最終只得一人生還。

在哪些地方借古諷今了呢？首先，該片一開始，巡邏的官差嚷著要「吃麵」，這種湊巧就一下子提起了觀眾興趣；然後是，二哥沈煉見到了魏忠賢，而魏輕描淡寫地與其探討了一串深刻的問題，「你知道崇禎小兒為什麼要殺我？大明現在內憂外患，他要的是軍餉，而我的錢就是軍餉。」他這樣說，「你以為殺了我，就能回去覆命？你拿不到我的錢，拿著我的頭也覆不了命。」基層小公務員哪裏真的與曾經把持國政的大老虎有過對話。人家這麼一探討反腐的目的，一鋪陳自己前途，基層公務員沈煉就猶豫了，更何況大老虎魏忠賢指著四百兩黃金說，「你隨便抓一把。」這時候，跟隨大老虎多年的書僮突然對著魏忠賢放了一暗箭。這局勢多微妙！身邊的奴才其實是臥底，竟然要當打虎英雄。但魏忠賢清醒地告訴沈煉，「你和他一樣，都是棋子。」這對沈煉打擊確實比較大，他就琢磨，自己成天到晚積極搞紀檢、抓貪官、帶著工作組跑到各位大人府上要求對方交代，自己到頭來得到什麼？愛著一個青樓女子，連給她贖身的錢都沒有。於是就放下了當年宣誓就職時的理想，拿了錢，和大老虎一拍兩散。到最後，電影結尾，老二向東廠都督問出了那個疑惑很久的問題，「為什麼選我們去殺魏忠賢？」趙靖忠說，「你們這群螻蟻一樣的東西，死活有誰在乎？」這才是真相，選誰都一樣，螻蟻有的是，都是棋子。想想司馬南最近的處境，他不就是小棋子嗎？

該片最精彩的場景是，當朝廷發現魏忠賢的屍體是假的、大哥出來頂罪時，皇上聽完禀報，沒說話。不長眼的欽差大臣搭腔了，「若能交由我們審問，定能問出更多的閹黨。」皇帝聽完就氣不打一處來，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幽幽地問道，「你是想讓朕身邊無人可用嗎？」分寸啊，分寸，這多麼重要。皇帝打虎的邊界到底在哪，打虎何時截止，又為什麼開始的，這些都搞不清楚，還主動請命，這都是什麼情況呢。皇帝說道，「連袁崇煥都給魏忠賢修過生祠。」這意思就很明顯了，體制內有誰是乾淨的？

如果放長歷史的眼界，崇禎「打老虎」還涉及兩個耐人尋味的課題：一是，皇權與相權的劃分是中國古代政治永恆的課題，在唐宋時期，二者還是比較平均的，到了明代則是明顯的矯枉過正。錢穆在評價明代這種政治安排時也說，當初太祖定制廢除宰相、不讓親近太監，但最後太監干政、首輔掌權歷朝卻是最嚴重，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所以在電影中，魏忠賢代表的閹黨倒台後，皇帝下的詔令本是活著把他帶回來，但捉捕最積極、並且欲處之死地而後快的是誰呢？大臣韓曠（相當於首輔）和後任東廠都督趙靖忠（新閹黨）。這其中無非是對皇權中劃分出來相權的分食。所以，太監專權只是相權的變態，皇帝既離不開官僚系統，又懷疑和防備著官僚系統。二是，既然太監掌權只是相權的變態，相權是什麼？政權的職業經理人而已。皇權是什麼？皇權才是股東，皇帝才是董事長。你魏忠賢再牛逼，也只是皇帝的代理人而已，皇帝一旦發覺，叫你死就死，這種代理人和董事的差別清晰透露專制政治的本質。周永康案發後，就有網友議論，周雖官至帝國最有權勢的九長老之一。但事敗之時，兒子兒媳，親家夫婦，兩個兄弟，幾乎所有舊部通通入監。傾巢之下無完卵，周氏一門連根拔起。概因其罪有應得，也因其寒門出身，根基太薄。遙想薄氏當年，身負血案，也只夫妻二人受刑，連兒子都得平安，不受誅連。更有宣判日，薄家列位諸侯和熙來長子到庭，站立鼓掌，高呼：「熙來我們永遠支持你」。霸氣側漏，眾人只敢側目噤聲。謹慎折其一枝，不敢波及旁人，更不敢碰觸根基。所以，祖輩打天下，打下的是原始股，到底天下是少東家的，周之類的流官不過是暫理天下而已。這就是豪門與寒門，東家和掌櫃，股東和職業經理人的差別。念及這些隱喻，作為「打老虎」喻體的《繡春刀》怎不讓人擊節讚歎！